奈雅丽检查了她的志士营房,清点了物品。她在心里记下谁的盾有缺口或者暗淡无光,谁的剑有凹坑或裂缝。同时,她还评估了一下同伴:谁走路一瘸一拐,谁无法使用惯用手,谁在穿过静谧熔炉边缘的荒地时会大口喘着粗气。
瓦许克老妇萨希娜虽然年事已高,但腰板还很直,走起路来能让人感觉出她的骄傲。她的两个儿子也坐在她的肩头。近期的一次遭遇战让她失去了一只眼睛。她的脖子上依旧留有风干的血迹。之前的领导是欧瑞克女性埃尔哈姆,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最后。她背着的包远超必需,只为了让其他同志能轻松行动。他们的资源所剩无几,仅有的一些,无论是什么形态,也都毫无保留地分享。奈雅丽暗自发誓,她会竭尽全力为他们找到喘息的机会。
不久之前,她还是一个人,和她的火鸟欧萨利一起在秘罗荒境的废墟里流浪,寻找希望——任何希望,无论多渺茫或者多不可能——希望有人在非瑞人对她村庄的屠杀中能幸存。现在,人们依靠她。相信她。奈雅丽不知道这种荣誉是否有一天能不再如此沉重。
欧萨利响亮的尖鸣把她从沉思中叫醒。
在火鸟的叫声中,奈雅丽的小队成员互相靠拢。他们动作同步,立即准备迎接伏击。什么都没有出现。没有非瑞人入侵的迹象,石头上没有掠行兽的爪子留下的明显抓痕,也没有巨怪发出呻吟喷出水汽。什么都没有。
但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态,欧萨利不会冒险暴露他们的位置。奈雅丽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。她再次查看自己的同胞,急切想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。
随后她明白了什么。
“蕾亚娜。”奈雅丽低声说。
奈雅丽在她的伙伴回答之前就开始了行动。她沿着冒着红光的长廊往回跑,欧萨利在空中跟着。蕾亚娜像往常一样殿后,可她却不见了踪影。各种可能性在奈雅丽的脑中飞快地闪现。蕾亚娜被哪个废品酋长袭击了?如果真是这样,那剩下的人应该早就被非瑞人包围了才对。它们袭击完蕾亚娜就停手这不合逻辑,更何况,据大家说洼巴司坚持不管秘罗人。
热腾腾的蒸汽从最右边的墙上喷出,展现出那里有一条她之前没注意到的窄路:金属表面有一条裂缝,大小仅够一个人形生物通过。奈雅丽透过这条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是蕾亚娜。她正小心地退向一块岩架,下方是一片橘红色的岩浆汪洋。在她前方是一个吓人的人形身影,其左臂变成了一柄巨型镰刀,它原本金色的皮肤被铁褶子盖得严严实实。它曾经是个女人,欧瑞克的。蕾亚娜的武器落在了地上:被遗忘了,或者被遗弃了。奈雅丽从未见过她童年好友露出这种表情,那是一种深刻的绝望,就好像她的心碎得无法挽回。
“你终于做好准备接受完化了。”那个望化兽用女人的声音说。它的声音很低又有点熟悉。然后它伸出手臂去抓蕾亚娜:动作中有一种奇怪的温柔。让奈雅丽吃惊的是,蕾亚娜忍住了抽泣。
如果换作是另一个不那么冲动的女性,她可能会等待支援,或者至少更好地了解一下情况。说不上是好是坏,但奈雅丽是一个靠本能行动的生物,和她的火鸟一样火爆。于是她向前走去,紧握双拳。她的拳套闪耀着灼热的光芒。她高喊着发起了挑战。一秒钟后欧萨利也跟着行动,这只火鸟扇动发光的飞翼冲到了奈雅丽的前头。那个望化兽转过身。欧萨利开始撕扯它的脸。这个非瑞人举起化成刀刃的手臂要把凤凰一砍为二。奈雅丽低下身子,向上攻击,一拳打向原本是手腕软骨所在的位置。
金属碎裂,散落在她身上。这个望化兽,这个上了年纪、有点熟悉的、在还保有肉体时毫无疑问算是身材高大的欧瑞克女性,在完化后依然不算矮。它踉跄了一下,但没有叫唤,只是瞪着蕾亚娜看。
“软弱的肉体完化之后就不会再有恐惧。”
奈雅丽没有减慢速度。她紧抓住这个望化兽毁掉的手臂,调整自己的位置后用手肘撞向它的胸部,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这一击里。这一撞让两人都来到了边缘,奈雅丽在最后一秒放手。这个非瑞人掉了下去,没有发出叫声。
“奈雅丽。”
“你还好吗?”奈雅丽跑回她朋友身边,仔细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口。对非瑞人来说,一道伤口就够了。只要滴到一滴烁油,她们就要赶紧回到营地,在非瑞化没有到不可逆之前为蕾亚娜找到所需的治疗方法。“你有没有被感染?它有没有带着烁油?让我瞧瞧……”
“奈雅丽。”
这个瓦许克女性紧抱着蕾亚娜的头。“你的眼睛。让我看看你的眼睛。”
“我很好。真的。”蕾亚娜把自己的手合在奈雅丽的手上。她的朋友回来了,不再是刚才那具躯壳,脸上又恢复了活力。她笑了,虽然看起来疲惫,但非常温暖。“她什么也没对我做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反击?你的武器怎么了?”
光彩又从她脸上消失了。
“奈雅丽,那是我妈。”
休息的火鸟在鸟巢中发出摇曳的光,随着它们的鸣叫和互相之间喃喃低语,火焰渐渐变暗,让移动的影子又多了一层蓝绿色的光晕。这个空间比奈雅丽希望给它们的要小。如果有条件,她会为它们建造更坚固的地方,能容纳好几代火鸟的地方。它绝对不会这么破旧,拼凑成平台和巢箱的材料也会比废金属要好。
奈雅丽挠了挠欧萨利长着羽毛的下巴。
“终有一天。”她对朋友承诺。欧萨利的伴侣睡在他身边,再旁边依偎着幼鸟。“我们会在洼巴司煅炉的灰烬上给你建一个巢,你的幼鸟会在那里长大,它们会体会到温暖和幸福,它们的幼鸟和以后世世代代也都是如此。”
作为回应,欧萨利拍了拍翅膀,用脸蹭着奈雅丽的手掌,它伸长了脖子,表现出了高兴和慵懒。奈雅丽热情地抓了抓他的羽毛,然后看向蕾亚娜。这个欧瑞克女性也在忙着照顾自己的火鸟。他们都还幸运。最近情况越来越乱,僧侣之间不安分的传言越来越多,据说洼巴司在策划一件大事。反抗志士近期遭遇混乱时,这些火鸟也到了交配的季节。雌性都孵了蛋,这很少见。如果只有一半的蛋存活下来,事情也会大不一样。
“你那边情况如何?”奈雅丽说着,绕过睡着的火鸟,走到蕾亚娜身边。
“没有仔。”蕾亚娜语气平淡地说。
她让开一步,露出了高大的身躯原先挡住的景象:一窝碎了的蛋,流出发荧光的黄。欣慰的是,没有幼鸟丢失的迹象,而且母鸟依然年轻,对丧子没有显露出太大悲伤,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吸引附近的雄鸟上。
“发生了什么?”奈雅丽犹豫着问。她最不希望好友遇到另一场悲剧。
“可能是掠行兽。”蕾亚娜一边捡出碎片一边说,她的语调仍然很空洞。“如果是老鼠也不意外。不管怎么样,已经不重要了。这一窝都死了。就像我妈一样。”
奈雅丽话说一半。“如果我早知道……”
“你不可能知道。我也不知道。直到她出现,要我去加入她。”
“我应该先问你一声。”奈雅丽说。她还是坚定地认为自己遭遇了惨痛的失败,而且要付出可怕的代价。“我应该先思考再行动。我们有机会救她。我们应该能做些什么。”
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沙哑了。
“她不会乐意的。”蕾亚娜说着和奈雅丽产生了眼神接触。她的声音变软了。“我妈是个胆小的女人。更像是玻璃,而不是钢铁。任何东西都能吓到她。一切都是死亡或者更糟糕情况的预兆。你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到:她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停止。”
蕾亚娜恨恨地吞着口水。
“我一直希望她死。”蕾亚娜带着一种可怕的尊严说,“不是因为我厌倦了为她悲痛,也不是因为我恨她打了我。我想……”
奈雅丽吃惊地看着她的好友。“她打了你?”
“不是恶意的那种。我想是她要宣泄一下。想缓解一下她面对的巨大压力。需要有所表达,不然她会爆炸的。”
“但这还是太残忍了……”
“我爱她,你明白的。”蕾亚娜说。奈雅丽从平静的言语中听出了责备。“我现在依然爱她。不管怎么样,从这个世界上消失,我想对她来说还是好一点。我希望她的折磨能有一个头。我是不是一个糟糕的女儿?”
“不是。”奈雅丽说。她的手合了又开,好像她要把正确的词从空中抓下来。“你不是。我完全了解。非瑞人夺走了我们太多东西。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。发生在你母亲身上的事情,我们能保证它不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。”
蕾亚娜吸了一口气,她的气息有些颤抖。“万一非瑞克西亚是对的呢?”
“不要开这样的玩笑。”奈雅丽说。
"我明白,我们说它们做的事情罪孽深重,是对灵魂的亵渎。但是,奈雅丽,你也看到我妈了。她很平静。她从来没那么平静过。我从没见她享受过一天的平静。即使在睡觉时,她也会喃喃自语,流泪和呻吟。我今天看到的她,安息了。我想……"
恐怖的感觉流过奈雅丽全身。她能想到这句话后面会跟着什么,想到这可能大声说出来,出自蕾亚娜之口,这让奈雅丽忍不住想尖叫。有那么一刻,她感到内疚,她希望蕾亚娜被烁油感染了。她可以把这些可怕的想法推给非瑞克西亚的腐化。因为另一种可能就糟糕多了:蕾亚娜以自己的想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。“那种平静。”奈雅丽小心地说,“非瑞人的那种感觉是虚假的。它诞生自失去自我。那个东西不是你妈妈。不再是了。即使从最好的方面来看,它也只是一具傀儡。一个用钢和肉编织的谎言。”
“真的吗?”
奈雅丽点了点头。
“这些望化兽都是诱惑。为的是引诱,为的是让活下来的人相信非瑞化是唯一合乎逻辑的选项。它们就是为了打碎我们的心和意志而存在。这就是它的价值。”她的声音变温柔了。“我觉得你比我更好地承受了这次事情。如果是我,我可能会在悲痛中失去理智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?”
奈雅丽拍了拍她朋友的右肩。“如果你也失去了理智,别忘了你还有伴,我们会在黑暗中大笑。我们见面时我就作过承诺。我不会放弃你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。”
迟些时候,奈雅丽爬上小床时才意识到蕾亚娜没有说出她以前常说的回答,她在担心其中的涵义中入睡了。
第二天早晨,奈雅丽被一个瓦许克小男孩清嗓子的声音吵醒了。他是萨希娜的大儿子,长着妈妈的眼睛和爸爸的体型。奈雅丽听说他爸爸很早就不见了。她猛地坐起,用掌根揉了揉右眼。不知是因为她年纪上来了,还是因为她对信任别人这件事感觉过于舒适了。奈雅丽强列地希望是因为前者。自满就意味着死亡。
“发生什么了?”
这个男孩脸上逐渐露出尴尬的神色。他递来一张便条。
“蕾亚娜写的。”他痛苦地说,“她走了。”
走了,经过检查,意味着床上有一张便条以及她的物品丝毫未动。就好像她只是出去散个步。他们的口粮也都没动过。如果没有这张便条,或者如果奈雅丽是个乐观一点的人,她可能会相信蕾亚娜就在附近某处。但是奈雅丽很了解他们生活的世界,她不允许自己有这种幻想。
她把便条翻过来,希望能看到些线索。
来废墟群找我。
蕾亚娜为什么要去那里?
奈雅丽不知道是不是陷阱,不知道会不会是蕾亚娜被转化后被迫写下这个便条,吸引奈雅丽上当。但要想这种可能性成真,还需要有更多冲突的迹象,需要有些东西表明非瑞人已经突破了这个营地的防线。
奈雅丽压下了一个很小的声音:也许她是自愿去的。
“那个鬼怪统治那里,对吗?”埃尔哈姆说。她皮肤上白金色的斑点让她的白色头发更加耀眼。
“我记得是。”奈雅丽说着把便条又装进了口袋。她不安地检查自己的装备:看护甲上是否有缺陷,看手套上是否有锈迹。欧萨利在自己的栖息地看着她。奈雅丽以前见过史罗巴一次,但只是在远处:那是一个异常巨大的鬼怪,他的四肢因为黑色钢铁而变得粗壮。
“他是熔炉头目吗?”萨希娜最小的儿子问。他的名字叫什么?奈雅丽有点不好意思,她没记住名字,尤其在这个惊慌失措的时刻更是记不住。
“不是。”埃尔哈姆说,“他负责处理废品。洼巴司把被淘汰的非瑞人送去让他重新设计用途。”
在熔炉层,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浪费。用不到的东西会被分解为材料,拆散之后重建,让它重新产生价值。
“那么他要蕾亚娜有什么用?”奈雅丽想不出答案。
“劳动力?”那位欧瑞克女性说。萨希娜和她最小的儿子从拐角出现,血迹没了,眼睛也获得了包扎。“他没法独自让这个废墟群运作起来。”
奈雅丽点点头。这比自我反省要容易接受。找到对手,然后直接去打一架。这要容易得多。她用拳头敲了一下张开的手掌,对着其他同伴咧嘴而笑。
“很好。”奈雅丽说,“我要去找蕾亚娜。你们没有义务和我一起去。蕾亚娜是我的朋友,而且……”
“她也是我们的家人。”埃尔哈姆说着把战斧扛在肩上。她的姿势展现出她不接受异议。她的小腿闪着抛光金属的光泽。那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义肢,衔接处理得很好,做工也不错。
“这可能是个错误。”
“我们都失去过亲近的人。”萨希娜说。她的声音很紧。她的儿子各自看向别处,他们的表情笼罩着阴云。类似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小队里的每一个人身上: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中剩下的人,有许多婶婶和叔叔。“如果我们足够幸运,我们就能保证蕾亚娜不加入它们。”
这些人在一个小时内出发了。大多数人往东走,带着大多数物资去临近的营地,火鸟和他们一起行动。只有欧萨利依然跟着奈雅丽,它不愿意和好友分开。
互相道别之后,奈雅丽小组剩下的人都是最勇敢且最固执的成员。他们出发前往废墟群。去那里的路倒没有那么险恶:通往工厂大院的隧道远离熔炉层的主干道,在其十分边缘的地带盘绕。虽然它不经过任何铸造厂,但是路很长,单单这一点就增加了遭遇险情的风险。
不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。
路上很空,令人感到不安。
看起来就好像这条路是刻意清空的。就好像有人在等他们。如果他们不是在半路上发现了秘罗人营地,他们可能会精神崩溃。一个营地在曾经是工厂废墟的地方,或是过度生长的巨兽被剖开的腹部,扭曲尖锐的黑色钢柱像断裂的肋骨一样竖着。一个营地在夹层背面,里面有许多装配线。最后一个营地在奇异碎裂结构的坟墓场里。在上述每个营地里,奈雅丽和她的队员都看到了相同的东西:他们爱的人都不见了,而且没有暴力带走的迹象。
她是自愿去的,那个小声音坚持说,奈雅丽也越来越无法忽略那个声音,不过在她有时间重新考虑她的忠心之前,他们就来到了废墟群上露出的部分。
这里曾经是一个监狱的大院。摇摇晃晃的塔里竖着变形的笼子。栏杆遭到破坏,有些地方还被撑开,就好像曾经里面有东西迫不及待要逃出来。许多笼子里关着消沉的身影——都是被抓的秘罗人,等待烁油的赐福。机械在围栏之中穿行,模仿植物生命体盘绕在上面。引起奈雅丽注意的是废墟群中心的坑,其中有一个倒置的金塔庙,上面布满了巨大的黑色管道。每一层都有大量看似不可思议的装置,以及移动的部件。这些东西的用途让奈雅丽完全捉摸不透。
还有尸体,她忽然意识到。
无数非瑞人的尸体。它们被逼着跪下,被剥去金属,只剩下肉体。它们一排又一排,就像是沉默的观众盯着最底层的平台看。狭窄的金属楔形槽里有一个身影。奈雅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,那是蕾亚娜,戴着镣铐,俯卧在地。
“替我守住天空,亲爱的。”奈雅丽轻声说着,朝欧萨利的脸颊上吻了一下。她手臂一抖,把这只火鸟送到了空中。奈雅丽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同志身上。“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,而我是个蠢蛋,但是蕾亚娜是我的朋友。我承诺过不会放弃她。我要遵守承诺。不过你们没有发过这种傻誓言。如果你们离开,既不会遭遇审判,也不会受到谴责。你们现在离开,不会因此蒙羞。”
聚在一起的秘罗人互相看了看,没有人说话。最终萨希娜用厌倦的声音说:
“你要继续浪费时间,还是说我们应该开始检查周边环境了?”
他们绕着废墟群转了整整三圈,最终奈雅丽停了下来。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,这个地方都毫无防备。他们的空气纯度检测器显示有毒颗粒没有显著增加。这一指标通常用来判断是否有躲藏的非瑞人。这里没别人,只有蕾亚娜和聚集起来的尸体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他们回到最初的有利位置后,埃尔哈姆说。
她心急如焚地看着蕾亚娜所在的地方。我不知道,奈雅丽想这么说,但她说不出口。他们都依赖她。埃尔哈姆看着她,等她下令。这位女性是英雄,也是导师。她退下来时十分信任奈雅丽接班。
奈雅丽重重地咽了咽口水。
“我自己下去。”
埃尔哈姆吓了一跳。“这太鲁莽了。”
“这是策略。”奈雅丽反驳说。“如果我们漏掉了什么,如果这真的是陷阱,那么它们只会注意我,让你们其他人有机会反击。”
“如果结果是他们人数太多呢?”
“那你们就跑。”
“奈雅丽……”
“这是我的命令。”奈雅丽说。她希望他们只听到她声音中的威严,而听不出她声音中的颤抖。她明白这种逞能可能导致的结果。完化。奈雅丽有时会想,在非瑞化完成之后,一个人还能剩下多少原来的东西。是否有足够的思想剩下来,然后对着身体所做的事情发出无尽的尖叫。
以及是否还能尖叫。
“带几个护卫。”萨希娜从她右边走出来大声说。她的语气坚硬如铁。
“可以。”奈雅丽不耐烦地说。“来三个人。跟我走。剩下的。各就各位。”
秘罗人向她行礼,然后各自散开,只剩下瓦许克的族长和她的两个儿子。这两个人在红光的照射下看起来格外年轻。他们排出紧密队形,他们一起往坑里走:萨希娜当先锋,她的儿子护卫在奈雅丽两侧。
就像他们来时一样,他们走到蕾亚娜身边也是一路平安无事。死掉的非瑞人依然一动不动,像雕塑一样。尽管如此,奈雅丽还是确信,它们可能变成大群嚎叫的残缺肉体,随时扑向己方四人。什么也没有来。
他们走上了平台。平台在这几个人的重量下摇摆不定,但还不需要担心。蕾亚娜没有回答。她躺着,看向远方。她的呼吸很浅,也不规则。
“蕾亚娜。”奈雅丽轻声叫着好朋友的名字,同时跪在她的旁边。
她小心地将蕾亚娜背到背上。这个欧瑞克人虽然一动不动,但是醒着:她眼睛睁着,什么也没看,她的表情阴郁,就和那晚她走入黑暗之前奈雅丽在她脸上看到的痛苦一样。
“蕾亚娜。”奈雅丽再次叫她的名字,就好像在念咒语。“是我。我们来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这个欧瑞克女性眨了一下眼,她的睫毛很长,黑得像烁油一样。她的眼神聚焦了。她表情中的痛苦变强了。“对不起,奈雅丽。我实在太累了。”
奈雅丽摇了摇头。
“你不需要道歉。我们是一家人……”奈雅丽说。她第一次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,她的声音中的情感十分强列。她的注意力被绑在蕾亚娜手腕和手臂上的链条吸引了:它们的设计很罕见,比非瑞人常用的更光滑,不像是氧化的肌腱,它要更漂亮一些。“一家人应该在一起。”
“我很抱歉。”蕾亚娜再次回答。她的手指抚过奈雅丽的手指,一直滑到她的前臂:她的动作中带着沉思,就好像她在评估自己的朋友,或者更准确地说,她做了一个决定。“我真的很抱歉。”
空气的流动似乎加快了。一道橘红色的光沿着蕾亚娜的手臂移动,越过她的束缚,穿过了奈雅丽的指节。后者本能地向后抽动一下。转瞬之间,光线变暗,一团链条显形。一声巨响之后,它落在平台之上。蕾亚娜平静地坐了起来,她不再被绑缚。她向自己小队里的伙伴眨着眼,就好像他们都是陌生人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队长大喊。“叛徒。”
“它们向你许诺了什么,蕾亚娜?”奈雅丽厉声质问。她很愤怒,因为她的担心,她内心中一次又一次响起的声音是对的——她是自愿去的。奈雅丽仔细看了周围环境。他们已经没时间逃走了,但他们四人仍可以为其他人争取时间。她只需发出信号,确保其他人知道不要在紧急关头逞英雄。她看向满是烟雾的天空,没有看到欧萨利。
他被抓了吗?
不,这不可能。非瑞克西亚不可能活捉欧萨利,要想这样,就必定有一场震动整个熔炉层的战斗。这就是秘罗人将凤凰视为希望象征的理由,也因此非瑞人将凤凰视为死亡的预兆。他一定在烟雾里某处,奈雅丽很确定。躲得远一点,她在心中祝愿那只火鸟。快走。把其他人带到安全的地方。不要让它们抓到你。
“平静!”蕾亚娜尖叫道。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。她边说边哭,泣不成声。“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。我不想在恐惧中死去,奈雅丽。我不想过上我母亲那样的生活。我想这一切能到此为止。你不明白吗?我希望这一切能结束。我想要我母亲得到的那种完美平静。史罗巴——他承诺能给我平静。然后我就能和我爱的人、我想见的人以及我想念的人重聚了。”
“你确实可以。”奈雅丽身后出现一个新的声音,这个声音和其源头相对比,显得无比正常。
她转过身,看到史罗巴在这个坑的边缘。奈雅丽见过他一次,但只是在远处,所以对他有些不以为然:觉得他不过是数百万人的大军里一个普通的非瑞人罢了。现在,她离得足够近,看到了完整的他,并因此感到畏缩。他小小的鬼怪身体嵌在一个用线缆和金属板制成的巨大结构里。他的一个肩膀上有一个肩章,那是一组三个尖叫的鬼怪头。奈雅丽能看到史罗巴的四肢被截掉的位置,它们都在关节处。从那里,他被焊到了魔像一般的非瑞人躯体的外骨骼上。
“我们不是你的敌人。”他说。“外面的世界太艰难,也太冰冷。它会夺走一切。朋友,家人,无一例外。但在这里,我们很安全。我们是家人。我们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,明白吗?”
史罗巴看了看自己的大手,然后看向面前的四个人。
“你是奈雅丽。”
她的同伴各就各位,都拿起了武器。死都不完化,奈雅丽想。“我根本不怕你。”
“你没有害怕的理由。这里没有发生可怕的事情,对吗?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人。我们只想帮你们和所爱的人团聚。”史罗巴轻柔地说。“这些秘罗人视你为领袖。你不指引他们回家吗?不让他们和所爱的人团聚吗?”
“爸爸?”其中一个年轻的瓦许克人抽泣道。他手上的长矛落到地上,发出很响的声音。
一个望化兽站在史罗巴身边:一个瓦许克男人,头上有角,身上几乎披满了钢铁。
“保持专注。”她警告自己的同伴,“不要动摇。”
“我给你们一个选择。你们四个人都有。”史罗巴说。“为了所有躲着的秘罗人。”
奈雅丽的心沉了下去。
史罗巴早就知道。
“我们都支持你,无论你怎么决定。”萨希娜小声说,“只等你一句话。我们就死拼到底,奈雅丽。”她平静的声音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。奈雅丽不确定她是否也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誓言,比如说那个她以为已经死了的搭档。他现在就站在那边,或者至少他的皮囊站在那边。“我们和你一起战斗到最后。”
奈雅丽看向蕾亚娜所在的位置。她还跪着,两手紧握在祈祷,在原地晃动。她在哭,流的是眼泪,不是烁油,但这比蕾亚娜被腐化还要糟糕。蕾亚娜选择了这个。她自愿成为诱饵。
奈雅丽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,她直接走进了陷阱,即使她的本能要求她不要这么做。但她还可以挽回这个局面。
“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?”奈雅丽说。“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带走我们所有人?洼巴司下了命令。你们没有比伤害我们更好的事情能做吗?”
“伤害?我为什么要伤害你们?我没这个打算。我只想帮你们。”
奈雅丽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,然后看向被她带入毁灭的这几个人。
“如果你要我相信你,那让他们三个人走。”
“可以。”
“奈雅丽……”
“快走。”奈雅丽说,“趁他还没改主意。”
她能感到这个瓦许克长老的紧张,能感到她的儿子在颤抖:其中一个忍住了抽泣,另一个咽回了挫败感。然后萨希娜点了点头,幅度小到难以察觉。三个人从奈雅丽身边依次走过。史罗巴遵守了自己说的话,他和手下没有动,只是用他们如铸造厂一样的明亮眼睛看着。
奈雅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,远离蕾亚娜要接受烁油的地方,她觉得这算是史罗巴的慈悲。在这个角度,奈雅丽可以假装她的朋友是一个陌生人,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叛徒。至少他们小队的其他人安全了,奈雅丽这么想着,把这当作唯一的寄托。至少欧萨利是安全的。
她会尽力坚持下去。如果运气够好,时机来临,这点拖延的时间就可能等到有个反抗志士来把她放下来。
让奈雅丽吃惊的是,没有牧师来开始蕾亚娜的转化。史罗巴亲自出场。这个鬼怪温柔地要求奈雅丽的朋友跪下。她跪下时带着一种优雅,她脸上出现青铜色的圈,好像在接受祝福。
奈雅丽没办法继续看下去,只能移开目光。
至少其他人安全了,奈雅丽再次对自己说。至少欧萨利是安全的。
然后她听到一阵轻柔的咔哒声:她头顶的栏杆被爪子抓住了。她的火鸟朋友发出一连串短促的低音表示问候,鸟喙穿过栏杆轻啄。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奈雅丽低声说。她努力让自己声音显得轻松,但她失败了。“你必须走了。”
这只火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,然后吸了口气。
“就我一个人。不值得这样。你……”
奈雅丽笑得有些错乱,一时停不下来,因为自己的虚伪而震惊。会有这些事都是因为一个人。她拼尽一切来救蕾亚娜,相信一条命确实有那么重要。
欧萨利吐出一口气。
这只火鸟用火焰焚烧栏杆时,含硫的空气从肮脏的橘色变成了炽热的白蓝色。灰烬在微风中飘落,依然泛着金色。他跳到另一个笼子上,重复同样的事情。废墟群里响起了警报。欧萨利高唱出反抗的声音。
奈雅丽用欢呼表示回应。
“这里……”她大声说。魔法从她身上跳向欧萨利放出来的每个秘罗人,他们的皮肤上有一些火苗。奈雅丽低头看向史罗巴的位置。他手上拿着大锤。“不是我们丧命的地方。”
如果他们赶紧行动,尽快穿过高耸的建筑,非瑞人就没机会追上他们。少数爬上笼子的也被欧萨利的火焰挡住。奈雅丽在一片混乱中寻找蕾亚娜。她看到蕾亚娜在后方,抬头看着这里的喧闹。尽管发生了这一切,她还是伸出了手,最后一次尝试。
蕾亚娜转过身。
那就这样了。奈雅丽咽了咽口水。她希望自己有时间和蕾亚娜争辩,有时间告诉蕾亚娜不应该投降,告诉她必须要战斗。但她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决定。她们现在分道扬镳了。奈雅丽向曾经的好友行了个礼。她在远方可以看到自己的小队——不仅是那些和奈雅丽一起执行这个异想天开任务的人,还有其他所有人——他们冲入废墟群为同胞清出逃离的路线。她晚些时候会有时间悲痛。
现在,她要领导同胞撤离。